很久以前,在瑞典一个险峻的悬崖边上,生长着一颗高大挺拔的雪松。每年秋天过去,冬天来临,当周围其它的树木都已经落叶凋零,裹雪而眠的时候,她依然伫立在高高的悬崖上,每一根翠绿的松针都像罗马斗士手中的刺剑一样高傲地挺立,巨大的树杈则像远洋帆船上的雄壮桅杆,直挺挺地指向辽阔的天空,而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足下的土地里,推开磐石,穿透岩壁,顽强地和大地相拥在一起。每年经过这里的旅人,看到它傲岸的枝干就不会失去信仰,巨大的树冠就不会迷失方向,他们知道,茂密的一边就是南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雪松越长越大,慢慢地,就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觉得,独自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体验过了大自然的壮丽和柔情,看过了大自然的无情和可怕,自己也是时候该找个地方安家了。
“我应该变成一座房子,一个马棚,即便一个木桶也可以。”她这么想“我累了,我需要找一个温暖的人家,在那里,和他生活在一起,相互依靠着,陪伴着走过最后的生命。”
但雪松的想法却始终没有实现,就这么一晃眼过去了很多年。哪知道一年的秋末,她看到一个农夫扛着斧头走来。农夫站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而她明白,实现梦想的机会就在眼前了。于是她抖擞精神,舒展枝叶,尽可能地使自己站得更挺拔些,更俊秀些,好看起来像一颗能够拿来做房梁的好树。
农夫呢,非常高兴自己找到了一棵这样的树,于是站在树旁,高高的抡起斧头。手起斧落,锋利的刃口狠狠地砍进了雪松的身体里。她从没有想到,实现梦想的过程是这么痛苦。不过一想到,风吹雨淋的日子就要过去,她咬咬牙忍受着农夫一次有一次的劈砍。终于,“咔吧”一声,断裂的声响响彻山谷,她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她扭头看看自己截断的身躯,泪水悄悄留下来。农夫用绳子栓住她的身躯,驱赶驴子拉走了她。在走前,她不舍得地用自己最顶端的枝丫碰了碰那依然停留在地上的被截断的树根,摸了摸承载自己多年生长的土地,最后望了望那蓝天白云。
“再见了,坚实的泥土,我的母亲。再见了,广阔的蓝天,我的父亲。”雪松心想“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原谅孩子的任性,我要自私地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去了。”
雪松一路上被农夫的驴子拖着走过了很多泥泞坎坷的道路,有的路边布满荆棘,有的路面坑坑洼洼。等到了农夫家的时候。雪松的树枝折断了,松针被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残缺不全的树冠。雪松不再美丽,不再挺拔,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材了。
“不过,我马上就能变成房屋了,变成栋梁,变成对人们有用的东西。”雪松这样激励自己。
不过等到她被放在砧板上的时候,她发现她错了。
农夫用锋利的斧子把她劈成了一段一段的木块,然后又被一一劈成了木片。放在了一个大铁桶里。现在她意识到了,自己努力成长,沐浴和风细雨,成长的路上见过狂风,见过大雪。而今天她忍受了生命中最痛苦的千刀万剐后,没有成为栋梁,没有成为房屋,甚至连木盆都不是。她,这颗曾经傲然挺立在山崖上的雪松,变成了普通的木柴。余生将会和柴米油盐在一起,每日生火做饭,被短暂地燃烧掉。
她想流泪,想哭泣。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正,为什么变成木柴的偏偏是一腔热枕的自己?但她不能哭,她躺在铁桶里被搬进了屋中。在进门前,她望了望天空,它好美,美的让人心痛。雪松明白,自己一旦进了这个房门,就再也没有自由,再也机会和泥土还有天空拥抱了。她的一生就会在这个又小又破的房子里度过。
而农夫呢,心想雪松的木材芬芳多油,正是适合放在壁炉里的好木材。于是呢,就把铁通连带里面的雪松木放在了壁炉旁,等待凛冽的寒冬到来后取暖使用。
被放到壁炉旁的雪松内心惆怅极了,这个位置看不到窗子,蓝天看不到自己。在屋内也没有泥土可以亲吻,只有冰凉生锈的铁桶。她想大哭一场来宣泄自己的不满,虽然泥土和蓝天都已经看不到她了,但是她依然没有哭。因为她是坚强的雪松,她不能哭。
“喂,朋友,之前没见过你,你从哪儿来啊?”忽然,她听到了有一个声音在喊她,于是左右寻找起来。“别乱看了,我在你上面。”
雪松躺在铁桶里抬头一看,是摆在壁炉台上的一根蜡烛。
“是你吗?蜡烛?”
“什么蜡烛,仔细看清楚。”白色蜡烛上的火苗高高地跳动了几下。“我是炽烈的火焰。”
“你好,火焰先生,我是雪松,从山谷崖壁上来。”雪松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从哪里来呢?”
“我啊”火焰高兴地又跳动了几下“我从高高的天上来。”
“天上?你是说蓝天吗?”
“对啊,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我的家乡。”
“可我只见过星光,阳光,月光。从来没有见过火焰啊。”
“天空只是我的父亲,我还有母亲呢。”
“我的母亲是泥土,你呢?”
“哼哼。”火焰高傲的说“在广袤的大地上,没有比我母亲更加坚硬璀璨,更加透明珍贵的了,我的母亲是钻石。”
“钻石?”
“嗯,我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火焰在蜡烛上扭了扭屁股,火苗便安稳柔和了,他回忆了一下说:“我记得,我在高高的太阳上看到农夫捡到一颗钻石,然后把它放在了阳光下,不一会儿,我便在一小堆木屑上熊熊出生了。”
“好神奇啊。”雪松不禁赞叹。
“然后农夫小心翼翼地把我捧回家,生怕凉风把我伤到,怕震动使我熄灭。”火焰似乎沉入了美好的回忆里。“回到家后,主人喂我秋天多油的干草吃,我便有了力气,舒展了筋骨。随后他就把我放在了蜡烛上,我便给整个房间带来了光明。”
“你不觉得这样不自由吗?不觉得这样的生命很无聊吗?”雪松好奇地问。
“怎么会?”火焰不满地站起来“我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光明,是这个屋子里最幸福的宠儿,主人每当看到蜡烛即将燃尽的时候就会给我换上一根崭新的来。主人喜欢我,我也喜欢主人。”
蜡烛说“主人晚上看书需要我,劳动需要我,睡觉也需要我来陪伴。我很快乐,很伟大,我每天都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每天都在丰富我的生命。”
“那你快乐吗?”雪松问
“当然!难道有什么能让我伤心的吗?” 火焰几乎跳了起来,不过它立刻又安静地坐下了,因为它看到了雪松悲伤地低下了头。“你怎么了?为什么伤心呢?”
雪松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和遭遇都讲给了火焰,火焰呢也在旁边安静地听。最后,火焰一拍腿,站了起来。
“你的生命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你的意义现在才刚要开始体现出来。”
“为什么?”雪松很不解。
“其实,短暂的奋力燃烧,也是永恒的证明。在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燃烧属于我们的光和热,陪伴主人度过寒冷的冬季,让整个房子一整个冬天都能充满欢乐和笑容。”
雪松听到后,认为很有道理。“那我该怎么做呢?”
“我会帮助你实现你的意义的,就交给我吧。”火焰拍拍胸脯。
“哈哈,谢谢你。我可爱的火焰。”听到这个,火焰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因为之前火焰总是独自在屋中燃烧,从没有和人这样交流过,更没有人这样夸奖过自己。
这天晚上,火焰根本睡不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悄悄地爱上了这个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家伙。他爱上了她的傲岸高洁,她的安静执着。他转身从炉台向下望去,雪松已经躺在铁桶里睡着了,但雪松的梦里,却是温暖的火焰,他自信乐观,昂扬向上,能让她舒心,豁然开朗。
就这样,每当农夫出门干活,或是晚上睡觉后,火焰和雪松就开始交谈。雪松告诉火焰大自然的美丽神奇,火焰告诉雪松屋内的温暖幸福。但是,他们互相却永远触及不到彼此。一个燃烧在高高的壁炉台上,另一个则蹲在墙角阴冷的铁桶里。不过,即便这样,他们也觉得生活很甜蜜。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他们两个的感情也越来越好,不知不觉间,冬天已经悄然来临了。一天傍晚,外面忽然挂起了凛冽的寒风,雪花说来就来,很快,大雪就覆盖了屋外所能看到的一切。雪松躺在铁桶里,而火焰则安稳地坐在蜡烛上,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火焰打破了僵局:“雪松,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你爱我吗?”
雪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希望我点燃你吗?”
雪松害羞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他们看到农夫身上都是雪,冻得瑟瑟发抖。这一幕,看得雪松好心痛,这就是寒冷吗?她曾经有着自己厚厚的松针外衣,所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冷。这时她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意义,自己余生的幸福需要和火焰一起创造。
农夫从木桶里拿起一块雪松,放到了壁炉里,又倒了一些火绒进去。紧接着从烛台上那下带着火苗的蜡烛。看到火焰担心却又期待的眼神,雪松微笑着点了点头。农夫将火焰连带蜡烛一起丢向了壁炉。火焰在空中脱离了蜡烛,张开双臂,而雪松躺在壁炉里闭上了眼睛,迎接这神圣的一刻。
“你爱我吗?”她仿佛听到火焰说。
她在心中悄悄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火焰和雪松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生来就一直坐在蜡烛的火焰第一次感受到了雪松木的浓厚的油脂能让它如此奋力地燃烧,而悬崖上的雪松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熊熊的温暖。
但对于火焰,雪松实在是太饱满多脂,让它无法控制自己的温度。他欢快地拥抱着她,抚摸着她,亲吻着她。而这种温度对于雪松实在是太高了,她感到自己的身心都在燃烧,痛在灵魂里,因痛而迷茫,但却又因奉献而快乐。
就这样,从那一刻起,他们便相拥在一起。虽然壁炉又小又旧,可他们却把这当做自己安稳的家,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这更舒适的地方了。不信你听,壁炉里噼噼啪啪的干木柴的脆响就是他们欢快的笑声啊。
每天清晨,雪松早早地就醒来了,她转身抱住火焰,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火焰也会紧紧地抱住她,直到他们两个都烧的通红。农夫把铁水壶架在他们身上,火焰奋力吐出火苗,欢快地舔着壶底,知道壶水沸腾,冒出来的白烟呼呼地像火车一样。雪松啊,微笑地看着身上的火焰顽皮的举动,心里乐滋滋的,因为,那之中也有她的一份小小的功劳啊。早餐的时间过后,农夫出去了家门,火焰和雪松呢,则相拥而坐,雪松告诉火焰自己在崖壁上的所见所闻,火焰呢,则告诉雪松这间房子里每一天发生的故事。
而他们呢,很有意思的,有时也会去畅想一下未来。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神奇的东西叫做火山,那里面有着这个大地上最炽烈的火,甚至可以把岩石融化。”火焰说“说不定某一天,我们也会去那里。”
雪松摇头叹了叹气说:“亲爱的,你自己去吧。”
“为什么?”火焰很疑惑
“你是火焰,永远不会停息的火焰。”雪松低下了头“而我是雪松木,我的青春总有燃尽的那一天。”
“不。”火焰摇摇头“你有伟岸般的身躯,你经历了风风雨雨,怎么可能被燃尽。在那里你可以变成世间最坚强的钻石。”说着,火焰轻轻地抱住了雪松,尽力他身上的温度降低了下来,他想让自己燃烧地慢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雪松被火焰拥抱着,感觉温暖幸福。
而每当农夫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又恢复了生机。他们牵着手开始唱歌跳舞。不得不佩服,火焰在跳舞方面还真是有本事,他的舞步热情奔放,自由洒脱。有时候,农夫看着他热烈的舞蹈,也情不自禁地坐到壁炉旁,用火钳挑逗挑逗他,烤烤红薯什么的。闻着烤红薯那香喷喷的味道,躺在壁炉里的雪松别提多高兴了,因为,那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啊。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火焰越来越了解雪松,而雪松呢,自然也越来越了解燃烧着自己的木柴。曾经相识的新鲜不在了,好奇不在了,渐渐地,他们的话少了。只是每天安安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了任何的激情。
逐渐的,雪松被燃烧掉的部分越来越多,积累下很多余烬。一生都在蜡烛上度过的火焰哪里知道这些灰白的余烬是他们相拥相爱,一同走过走过生命,绽放光与热的必经产物。
火焰抱怨,这些余烬,积碳,碎屑让他无法自由地呼吸,让他压抑不堪。因为火焰的暴躁,他开始在壁炉里跳来跳去,胡乱地燃烧起来,这也让雪松好痛苦。雪松诉苦,火焰没有章法地燃烧弄痛了她。火焰不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
“你一点都不如蜡烛。”火焰说“虽然它是个爱哭鬼,碰到我就哭哭啼啼没完没了,但是它从来没有产生这些没用的东西,让我浑身难受,让我不自在。”
“你一点都不爱我”雪松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包容我?连我的这么一点不足都没法忍受。”
“不是我不包容你,你自己的毛病你怎么就不能改掉?”火焰很气愤。
“那你去找你的蜡烛去吧。”
就这样,他们从此谁都不再理会谁了。
日复一日,在沉默中火焰逐渐平息下来,他反省着自己,开始学着在余烬中安静地,温柔地燃烧。他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弄痛雪松。她为自己忍受了那么多,自己也不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慢慢地木炭的余烬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他,虽然这些灰烬是火焰最无法容忍的,但是,它们确是自己深爱的雪松的一部分,他现在觉得很幸福。
自由,我的自由只属于她。火焰心想。
而雪松则尽力地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木料悄悄递给被余烬层层压住的火焰,让他不会熄灭。雪松也在反省着自己,开始学着理解火焰。自己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只会默默地等很多年慢慢腐烂老去而已,但对于火焰,只要一瞬间的不小心就有可能永远地熄灭。
爱,我的爱只属于他。雪松心想。
他们两个就这么相互依靠着,沉默着走过了后半个寒冬。直到有一天,火焰忽然开口了。
“喂,雪松?”
“怎么了?”
“你还痛吗?要不,我不再燃烧了,你的疼痛让我心里很难受。”
“没关系,我已经不痛了。”
“你还害怕我的温度吗?”
“没有你我怕冷。”雪松说。“去吧,尽情地在我的身体上燃烧吧。”
火焰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厚重的余烬。
“我已经累了,没有力气了。”
雪松温柔地抱住他说。“我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你继续燃烧的了。”
温暖的阳光照射进屋子里,是啊,漫长的冬天过去,春天终于来临了。万物复苏,草儿萌发,一切生机盎然。在屋子里都能听到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了。
“看来,我的使命结束了。”火焰说。
“不,你还要继续你的生命。”雪松说。“你要坐在烛台上,继续为主人照亮房间。”
“不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没有你的世界我无法面对。”
“那主人怎么办?这个房间怎么办?”
“主人依然有钻石,可以重新找到火种。但那已经不是我的工作了。”
“那就让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吧。”雪松说
“此生有你,我过得幸福充实和快乐。”
“来生有你,我依然坚持同样的选择。”
在美丽的春季,熊从冬眠中醒来,忙着找吃的。鸟儿在啼鸣中地开始炫耀歌喉。小仓鼠,也从躲藏的洞中出来透透气。是啊,有谁会去那个不起眼的壁炉里,用火钳刨开那厚厚的余烬,去看深藏在里面的,那最后一根即将燃尽的木柴呢?
渐渐地,火焰已经烧到了雪松木的最深处,雪松木年轮的心里。他们在灰白炉烬铺成的棉被下,拥抱着,爱抚着,亲吻着,安静地熄灭了。
农夫回到家,用扫把把炉灰全部都扫到曾经盛放雪松的那个铁桶里,提到了雪松生长的崖壁上,将它们随着早春的清风撒下了悬崖。
终于,火焰奋力燃烧的一生,雪松顽强生长的一生,他们相亲相爱的一生,随着这在山谷中被吹散的灰烬,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在拥抱中化为了泥土,在亲吻里飞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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