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是同学。她很低调,没人知道她家的背景,只知道她家很有钱,非常有钱。
她向来一帆风顺,她所拥有的总是最好的,至于她为什么会来这样一所公立高中,据说是有着她父亲对这所高中的情结。
看的出,她家教极好。举手投足无不温文尔雅,向来不失礼节。但总让人难以接近。过分的礼貌背后,仿佛有着遥隔的距离。或许,她所交往的阶层不容许她举止随意,甚至于开心的时候,也只能笑不露齿。
而他,出身平平,长相平平,唯独有一个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供人“仰视”。他很少说话,只是很努力地在学习,然而他有的,也只能是努力了。几乎每次考试,他都是全校第二,唯一的一次第一,是因为,她生病,没考。
据说她父亲十分注重对她的培养,她倒从来不上辅导班,只是每个周末,她都要去她父亲的那几个高校教授朋友家去学习。有人说,她早具备上大学的能力,也有人说,她可以进奥赛的国家队。总之不管何时,学校的第一总能比第二高出二三十分。
他总是在成绩发下来后黯自伤神,为什么好的长相,硬的背景以及高高在上的学习成绩都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他更不爱说话了,学习时头埋得更深了。
那是在学校的最后的一个春天,他却丝毫没有感到春意。教室里,依旧例行放着新闻,下面也依旧是沙沙的写字声。“昨晚,浙江省温州平阳县萧振高中发生高三学生跳楼事件,教室里的监控器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众人一下子抬起了头,电视里画面切换,里面是一个和他们拥有的一样宽敞却拥挤的教室,一群和他们一样争分夺秒奋笔疾书的学生。突然,第一排的一位男生猛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步伐急促却坚定,后面的女生抬起了头,看到的却是一个义无反顾的人,义无反顾地爬上了窗台,又义无反顾的从楼上跃了下去,一刹那的安静后,便是那女生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画面又切了,众人望着电视,都在紧张地呼吸着。他突然间感觉那个男生长得那么像自己。但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他从来没想到过要轻生,或许,他肩上的担子太重,重得不允许他离开,重得让他无法完成如那个男生般轻松的一跃。
他低头的一刻,不经意看到了她摇了摇了头,嘴角挂着一丝感慨却又略带嘲讽的笑容。“唉”,他发出了一声和别人一样幽长的叹息,只是此刻他心里感慨的是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压力。
他竟然忘了,学校每年会给高三发奖学金,而能得到免三年学费的只有一人。他苦笑着进了礼堂,原本能给学生信心的奖学金这一刻竟让他那么无奈,一定又是她了吧!老天是如此的不公平,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与了同一个人!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的大脑完全空白,他只记得,在掌声和羡慕的注视中,他站在了领奖台上。他只记得,给他颁奖的是奖金的创建人。他只记得那个西装革履的和蔼的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地说了句“好好努力”,声音浑厚而有力。
他不记得,他是怎样走下台的,他只记得三年来积攒在他心中的压抑与沮丧,在那一刻全部都忘却了。他只记得,在那一刻,他手脚冰凉,脸却发烫。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如此激动,仿佛他手中拿着的不是钱,而是不属于他的自信。
天气微寒,典礼结束后已到了晚上放学,在礼堂里一直低头背单词的他,裹了裹衣服走了出去,面带微笑。走到学校门口时,他远远望见了一辆黝黑低调的迈巴赫。一位女生正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向车旁。是她。
瞬间,他明白了什么,笑容凝固了。他呆立在那里,望着那辆迈巴赫扬长而去。
原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原来,那个给他温暖的中年人是现实给他最大的打击。原来,那自信,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却还无知地微笑,自认为很了不起。原来,他还是要永远生活在她的阴影下,永远……
他更不爱说话了,学习时头埋得更深了……
属于高三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来得轰轰烈烈。
属于高三的那一天,终究走了,走得平平淡淡。
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去读清华工商管理系。
他也离开了这座城市,去读清华土木工程系。
偶尔见面,她会微笑着点一点头,而他,像个局促不安的高中生,似应非应地快步离开。
四年后,她去美国读MBA,他则保研继续读土木工程。
本来就少有交集的他和她,从此再无联系。
又是四年,拿着高文凭的他走出了校门,一头扎进了人才市场,淹没在了茫茫人海中……
最终,他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当了一个小工程师。
他不大说话,常常加班到很晚。
当他好不容易转正,好不容易有了升迁的机会,领导却找他谈话:“年轻人,年少有为是好事,但是也需要在基层历练一下嘛!所以好好干,沉得住气!”他以为这是领导对他的赏识,连连点头。
第二天,领导大学没毕业的儿子当上了项目负责人,成为他的直接领导。
他想过辞职,可是,自己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再跳槽的话,会那么容易找到份新工作吗?他有的是时间,可是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却让他跳不走。
他更不爱说话了,加班的点也越来越晚了。
他就这样摸爬滚打了十年。
那年,他36岁,取了个安静贤惠的妻子,有了个8岁的女儿。
那年,他已是公司里举足轻重的大工程师之一了。
在他晋升不久,那位昔日的领导厚着脸皮找过他,希望他能提拔提拔他儿子。他鼻中吹出一股气,笑着说:“好啊,等我的书面回复。”那位领导满心欢喜,满脸堆笑地说当初没有看错人。然而他拿到的回执却是黝黑的八个大字:“请走基层群众路线”……
从那以后,他变得雷厉风行,在各种事务中磨练得日益成熟。
他从来没想起过她,直到那天,他跟着公司最大的几个股东和高管去和一家跨国公司谈一单不怎么占优势的大合同。还没进会议室,就听见一股东叫了起来:“哟,王总,这是贵千金啊!真是年少有为,青出于蓝胜于蓝啊!”众人会意地附和着,笑着。然而当他看到那位年少有为的千金时,他忽然感觉双脸苍白,手指微微地颤抖,全然没有了一位在职场打拼十几年的高管的自信与稳健。“是,是你啊。”他苦笑着,勉强问候,局促不安地像个高中生。“是你啊,好久不见。”她极有风度地回答着,语速平缓,带着一股与外貌不相符的成熟与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哟,你们认识啊!那我们真是有缘分啊!”股东们笑得合不拢嘴地说。他们全然不在乎此刻的他心中在想着什么,看到这突如其来攀上的关系,他们高兴的眼直放光,心里却直骂他不知道跟进,不知道在这好不容易生起的火上再添一把柴。他却只是呆呆的立在那里,勉强苦笑着,默不作声。
合同最终签下来了,那天,他成了公司高管眼中的明星,那晚的庆功宴,他被安排在了主宾的位置。
那晚,他一句话不多说,只顾自己喝酒,搞得众人无比尴尬。他们却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喝酒。
他喝得烂醉,被人扶回了家。
他的眼前,只有一个人,就是她。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努力了十多年才混上一个高管,她却已是他父亲的跨国大企的执行经理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已经忘却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的他,已经自以为找到了自信的他,却再一次被她证明,那自信,根本不属于他。
他在楼梯口吐了,吐得天昏地暗,却吐不出胸中的积怨,吐不尽青年时代所忍受的压抑,心酸,与不解。
老天为什么总要过分青睐一个人啊!
家里,妻和女儿正看着往期的《开讲啦》等着他回来,看到一个如此萎靡不振的他,她们都吓坏了,忙扶他回了卧室。
卧室里还没关的电脑,正播放着李娜做客的那期《开讲啦》。当他走进卧室的那刻,正逢青年代表提问:“您认为赢在起跑线上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就像被电击中了一样,一下子搂住了扶着她女儿,喷着酒气,很认真很大声地说:“当然重要啊!你爸我是不会让你走我的路的!”“爸,你说什么哪!你喝多了,快睡吧!”
“我没喝多,我一定让你赢在那,那什么起跑线上!”躺在床上,他又口齿不清地神经似的挤出了这句话,便沉沉地睡着了。
电脑里,传出了主持人慷慨激昂的结词:“人生根本没有什么起跑线!人生是一场马拉松,赢在终点才是胜者!”
睡梦里,他甜甜地笑了。
他梦到了现实中可爱的女儿。
举手投足无不温文尔雅,向来不失礼节,开心的时候,笑不露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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