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小学同学相会时,总会想起那些年做过的乐事,以及蠢事,所以尽管在毕业后,再未曾见过她,但现在想起还会觉得心底不住的愧疚与自责。
她是我小时最不喜欢的同学之一,事实上,也是全班同学笔诛口伐的对象。每个同学提起她时,总会露出深深的鄙夷之色,仿佛提到了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人。她期初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样貌极为平凡,身材略胖,情绪变化及为夸张的怪人。但周围的同学总是孤立她,问起原因,同学们都说她爱说人坏话,满口脏字,虚情假意、脾气暴躁,我听久了,竟也愈发觉得她面目可憎。但事实上,她同我讲话时总是和和气气,从不讲脏话,也未曾在我面前说过谁的坏话,如今回想起来,不过是性格有些许造作,远远“配”不上我们给她戴的帽子。
可是我当时便信了她是世上少有的恶毒的人了,便也和同学们一样故意处处冷落她、针对她。有一次,班上最为调皮的男孩子将她的文具倒了出来,文具盒扔到了垃圾箱中,我们一个班的同学竟没有一个作声,甚至有看“好戏”的心情。她看见了桌上散落的文具,好像猜到了什么,一下红了眼眶,自己默默地向垃圾箱走去,翻出了她的文具盒,那个男生还不罢休,在她身旁笑着喊了一句:“XXX还在垃圾桶里捡垃圾用,没出息。”那女生一下哭出了声,拿起手中的文具盒向那个男生砸去。我坐在座位上,目睹着这一切,心中觉得不大舒畅,转念一想她那么可恶,教训教训有何不可。教室的哭闹声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老师走进教室变开始询问情况。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她与那个男生便在老师面前争论了起来。那男生坚持说他并招惹她,是她先骂了自己,自己气不过,又回了一句,她便那文具盒砸他。面对各自的说法,班主任也犯了难,可能她也曾惹过几件麻烦,老师便先辩定是她说了谎。在询问同学们的时候,竟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给她辩白,包括我。我只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向我们投出的求助的目光,像一个死人一般的冷漠。最后的结局,老师查明了真相,让那个男孩受到了惩罚,但她直到毕业都没有融入这个集体,或者说接受这个集体。
那道求助的绝望的目光却深深的印在我的心上,那一室寂静总让我心惊胆战,良心时时刻刻受着严厉的拷问。直到毕业一年后,我才惊觉,那时在教室中的每一位同学,包括我自己,那种极为刻毒的恶意,无论如何,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请原谅我。
按语:在学习巴金先生的《小狗包弟》时,学生们都被文革时期疯狂的社会状况震惊了,更为巴金先生的忏悔精神深深打动。我在课后介绍了西方基督教的忏悔传统,以及从卢梭到列夫托尔斯泰等人撰写的《忏悔录》。
并说,“忏悔的目的不是为了揭示人性的丑恶,而是通过忏悔,正视自己的过去,直视自己的灵魂,洗涤自己的心灵,让自己更加澄澈和美好。人生是一个不断走向更好自己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不断发展人性、遏止兽性,不断张扬善、消弭恶,不断反省自我、改正错误的过程。除了上帝,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没有谁说自己从没有做过恶事。为了能坦然面对过去,为了能走向更好地自我,为了能摆脱那一直以来对心灵的折磨,为了能活的轻松而干净,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忏悔。如果每个人都能经常省视自我,激浊扬清,那么我们这个社会将会是多么美好啊。”
于是,我布置了一个随笔作业,题目就叫“忏悔录”。看同学们交上来的随笔,我被一次又一次地感动,没想到同学们都能如此真诚而犀利地面对自己。
在这里选择倪亦峥同学的随笔。她这篇文章,除了文笔优美、记叙详实、描写生动之外,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在这件事上没有做什么,只是保持了沉默。但恰恰是这种沉默让她的良心备受折磨。只有每个人都不做沉默的大多数,这个社会好人才会更加勇敢,坏人才不敢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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