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写过一首短诗这样写: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是说苔花日光皆可不来,我自青春不怠;而即使只在阶前上青苔,我亦亭亭如盖。
这使我总想起红楼诗社里总要推举出诗作好坏,——宝玉落第亦不过笑笑,可黛玉却常会挂心上的。其实这么多年的诗文美学总是这样,人总喜欢谈论谁是“绝代才人”,谁是所谓牡丹。可殊不知,这世界上最庸俗不过是“牡丹之富贵者也”。而苔花却好,不依不凭,不亢不卑,自成一片,独树一方。
我以为诗文最该是苔花。
文人都自怜如苔花。如苔花不到白日却青春自开,旁人的吹捧和冷眼总不占去文人心底的不尽之意、不竭之情。诗以状物、诗以言志,说来说去不过是自己的事情:言不由衷地写着“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太白如何费力堆砌,也绝唱不出“五岳寻仙不辞远”的潇洒大气,酣畅淋漓,因为一句依托于人,一句却的确真心;薛涛为文人宴会写过那许多应酬之作亦不过如大浪淘沙,哪有一句真切的“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来得惊心动魄。王国维评价纳兰说“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个“真切”如何解释?我以为便是抒己之真情,抛却旁人之言语。
文人都自负如苔花。如米小的苔花未曾在牡丹面前羞于绽开,文人亦如是。旧日文人把酒言欢相交甚笃,流觞曲水、诗词相和,皆不在意对方的名声身份,亦从未因珠玉在先便罢笔不写,因为他们知道对方皆不是世人以为的牡丹,而只是如自己一般的苔花些些——没准自己还是更好看的那片呢?所以他们似是愤愤“崔颢有诗在上头”,哪个又不是最后自己感叹着“天教分付与疏狂”、“大鹏一日同风起”?李清照连自悲命运都要先提一句:学诗漫有惊人句。果然人们说“自恃”都是“才高”,文人才最自负啊。
苔花可开在无人欣赏之处,可“真国色”的牡丹却不可能。甚至在苔花眼里,这世上从没有牡丹,不过是花,皆是烂漫开放而已。所以这千年来文人那自怜又自负的心性,唯是苔花无疑了。
但这其实也提醒着我们:文人做苔花这许多年,我们却一定要一个诗仙诗圣,一定要生拉硬扯着让谁做“小杜甫”,谁做“小李白”,一定要在诗文审美上评出一个“独占鳌头”的牡丹,是否太过俗气?
我想的确俗气。毕竟这世上审美本就各异,这许多年来不尽的诗评词评层出不穷:《人间词话》、《沧浪诗话》、《诗经原始》;一句“关关雎鸠”在方玉润眼里是求爱之美,在朱熹眼里就是后妃之德。诗意分歧既大,又何须提有人爱浪漫主义的旖旎,就有人爱现实主义的沉郁;有人赞宋词独绝天下,就有人言宋诗才集大成。故而不仅文人,这世上诗文本就没有鳌头牡丹,亦不过是各有所爱,独占一阶一台。
——若不愿欣赏便罢了,毕竟苔花也不开给你看。
古时如此,现在亦是。更何况在这个比从前更看重排序、艺术品多成为拍卖场上竞争标价的时代里,当天下文人都开始争名逐利争鳌头牡丹的时候,审美逐渐在商业场上如有乌云蔽日,更加使人担忧。而若要对此有所改变,抑或盼得在此浊景中独善其身,吾辈之人面对诗文艺术,自该保持一颗苔花的心,和是一颗看苔花的心。
毕竟,身为苔花者,则诗可以成,美可以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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