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辞世已有十多个年头了。现在偶想起来,我都有恍惚昨日之感的。这大抵就是汪国真先生在谈及百叶窗时所提及的对古老的东西总有点儿味道的道理吧。所以,身处异乡的我,在又一个临近清明之际,重操旧笔,来将往昔那段还未写就的阕词给填全。
打我记事起,我就发现父亲总如日常衣着中山装一样的骑着那辆二十四档自行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才买的,也不知道父亲骑多久。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饶有兴致地问了慈母。母亲见我在一边拐着弯品头论足,指手画脚的,便单刀直入地毫不忌讳地回答了我想知道的答案。
“这车是你父亲第一次赚到钱后,兴奋之余买来的,现在算起来,也有二三十年了。”
我顺着手,掐指的算了算,不禁倒吸了口,顿有“朔风凛高秋,黑雾翳白日”之感。惊叹之余,我还是出于对车追忆的眷恋,便继续地询问:“那老爸不是在娘你没嫁过来之前,就借着那车‘慰藉’了?”
母亲情真意切,绝不容许我那可人的攫取法则施用于父亲生前所挚爱的任何事物上。訇然而开的门窗,咿呀之声如石火电光般地流逝,母亲原本舒畅的心,却被我的“无礼”触动而渐生骨刺。我赶紧悬崖勒马,好生道歉。而母亲却还是略带责备地说:“你难道忘记了背后的那一段故事?当年你是怎么与这车结缘的?”
母亲的愤怒,极易地刺痛了一副常态不以为真的我。突兀间,有一种声音迫使着我。我不知道这传音的力量来自于何方——莫不是天堂的父亲也见不过我如此的轻佻与放肆?
我可以拒绝一切,但我却不能拒绝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的自行车。我望着旮旯里锈迹斑斑地自行车,喃喃自语。
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下午,父亲如常的吃了午饭,推出自行车,穿上暗绿又发黄澄的车衣,跨上车,提起踏脚板……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久藏于门板后的我,终于大喊了起来。
“爸爸,你到哪里去?”
父亲听见了我的呼喊,就顺着声音将头转了过来,严肃不减地说:“大人去哪里,小孩子管什么呢?”
我的性格极像母亲——不到黄河心不死——根本不会因为环境的压迫而改变初衷。我鼓起勇气,趁着雨大消些霸气之声的时候,继续追问:“到底去哪里呀?我一个人在家,你放心的呀?”
父亲从小对我就不那么的看好——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别样的教育,当年爷爷也是拿这招来教父亲的——此时,更是怒不可竭,斥责道:“你屁股是硬了吗?再问的话,我给你一棒子头。”
我是经不起摧残的花,但却是经得起摧残后重新绽放的苞。于是,我毫无节制地乱叫,像是疯了得狮子,更像是犯了毒瘾的烟鬼,一副无赖之状,直映父亲的眼底。
父亲是个君子。君子最怕被小人给黏住,不过,在除上帝以外,别无佐证之人外,君子也可以暂时放下身段,做一回小人。这自然是兵法所云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我这一顿打是逃不过了。
情愫到了极点的时候,就算是黑白无常来锁魂,也是无济于事的。这是父亲生前常和我说的话。
我一把拉住自行车的后座。父亲起初硬骑,由于我年纪小,经不住这力道,便一个跟斗侧倒在旁了。父亲不忍,就下车将我扶起。可小人之心君子又哪能真知道呢?我索性愈演愈烈,说手肘撞石,脚踝碰砖。父亲慌了,赶忙给我换了湿衣服,将我携至车杠上,往医院骑去。
我躲在车衣里——只能看地,不能远眺,我只能凭着记忆来判断车至何处了。雨似乎更大了,点点滴滴都溅起无数小水滴。弯道儿一个个的过,我的心也似乎一阵阵的受刺,颇不宁静。
我把弄着父亲的手腕,又抽咽地说:“爸爸,对不起,我骗了你?”
父亲丝毫没有减速的样子,但又有了停车的欲望。
“文辉啊,你的心为父怎么不知道呢?请你记住,这是你第一次乘爸爸的自行车……”
我终于被父亲带着走了。后来去了哪里,我依稀不见了。
时间转瞬即逝,年轮也从不饶人。我站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闭目养神,对着东方蓬莱,啧啧暗忖道,天依旧的任凭滚云四聚,然后响雷阵阵,暴雨袭袭——你看见一位穿着雨衣正在马路上飞驰了的身影吗?请不要忘记,雨衣里还有一个小孩,他正坐在一辆只会向前只会追求味道的二十四档车上。
——也或许是的话,那也是昨天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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