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的回忆

时间:2022-07-18 02:11:40 阅读: 最新文章 文档下载

  最使我不能忘记的粮食,是老家的包谷。

  老家那地方,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粮食中,除了洋芋、红苕这些粗粮,包谷就是主要的细粮、主粮。包谷,有一个学名,叫玉米。我就是吃包谷长大的。

  一开春,就要开始准备种包谷了。搞集体那阵,化学肥料是稀罕物,还没有大面积使用。地膜覆盖一类的“白色风暴”,还不知在哪个地方酝酿。种包谷,是先在翻耕好的田里,用锄头掏一个窝子,然后放上农家肥做底肥,丢上一两颗包谷种子,再扒拉一层薄土盖上。

  种子,是种了几十几百年的老品种,是从头年收获的包谷中挑选出来的。包谷的籽粒,以黄色的为主,间着白色的。也有像红宝石一样的,一颗颗晶莹剔透,我特别喜欢装在衣袋里把玩,但数量极少。

  一进入夏天,成片成片的包谷,就开始疯长,拔节抽薹。放眼望去,田野有如绿色汹涌的海洋,澎湃着生命的浪潮。几天太阳几阵雨,包谷就亭亭玉立,粲然绽放出天花,伸出挂满美丽璎珞的穗子,像春心萌动的农家少女。这时,蝉就甩开嗓门,不厌其烦、不分昼夜,一阵紧一阵地在树梢高唱“胡子胡子挂起,迷伢子”。那蝉啊,就像那些饶舌的嘴上没把门的家伙,生怕这世界上没人知道乡村的这点小秘密。是啊,包谷一挂胡子,就要开始长苞米了。有了苞米的包谷,是我们这些伢子最好的零食。

  一起风,包谷花粉四处飘荡,天地间便充溢着醉人的芳香。

  到了初秋,秋风一起,包谷便开始忙着黄壳,焦急地等待成熟。这时,掰下包谷,可以连皮囫囵地煮食,煮熟的包谷带着壳特有的草木味,那个香哪,一直香到骨子里。也可以连皮带壳囫囵烤食,丢进熊熊燃烧的灶洞,包谷棒子发出滋滋的声音,嫩叶在高温下变蔫,变焦,掏出来,拍去灰,撕掉焦糊的壳,那变得半焦的包谷粒,又甜又脆,吃起来满口生津。还可以把刚满浆的包谷籽粒一颗颗掰下来,在小磨上推成包谷浆。稀,就熬成包谷糊糊。稠,就用勺子舀了,丢进沸水里煮新包谷疙瘩吃。当然可以稍稍发一下酵,再用一片桐子树叶包了,放在蒸笼上蒸新包谷粑粑吃。那鲜哪,咋咋,胜过山珍海味。这时的包谷杆子,也汁液丰沛,嚼在嘴里,清甜清甜的,像甘蔗,是最好的不要钱的饮品。

  闻着包谷成熟的甜香,秋老虎就从山的那边窜过来了,不几天的功夫,它就吞噬掉包谷的绿色,田地里一片衰黄。张狂的秋风,弄得到处都是簌簌的声音。

  掰包谷,是农民最喜庆的节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着篮筐,挑着撮箕,走进包谷林子里。在欢声笑语里,哗啦一声,将包谷掰离包谷杆,再扑通一声,丢进篮筐或撮箕里。小路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是欢欢喜喜背着满筐包谷挑着满担包谷的人。

  这时节,就要打夜工撕包谷壳了。生产队保管室的场坝里,高悬着一盏或几盏煤气灯,亮狂狂的,如同白昼。灯光下,是堆得像小山似的包谷棒子。人们这里一堆,那里一团,哧溜一声撕开包谷壳子,掰掉,一个个包谷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滚落在脚边。只等明天放在骄阳下,暴晒几日,就可把籽粒扭下来,交完公粮,剩下的就可以分到各家各户了。

  分到了包谷籽,闲置了一段时间的老磨就该派上用场了。把包谷籽磨成粉,再上甑子一蒸,就可以吃到香喷喷、软酥酥的包谷面饭了。如果能煨上一罐子半肥半廋的熏腊的坨坨肉做菜,天哪,就是神仙的日子,想来也不过如此。退而求其次,哪怕只是煮上一锅合渣,腌上一盘辣椒,那也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段时间,我在一个叫金竹园的学校读书,早去晚归,中午自己带饭在学校灶上热一下吃。有时,没有剩饭,就带一碗生包谷面,打糊糊,或加点水,烘熟了吃。烘的,俗称烘面饭。教我数学的是一位姓刘的女老师,对我特别的慈爱,像亲娘疼爱孩子一样。有时,她就把我喊到她家,亲自为我烘包谷面饭。锅烧热后,就撬上一坨自家的猪油,在锅里打个圈,然后将包谷面倒进去,加上盐,洒点水,反复地烘炒。那油爽爽、香喷喷的烘面饭,我至今还觉得,那是我吃到的人世间最美的美味,因为那是用最伟大的师爱烘熟的。一想起那些教过我的付出了无私的爱的恩师们,我就惭愧,我就感奋。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还没有达到他们的境界。他们,都拥有一个大爱的灵魂。

  包谷面是万能面,那柔韧的筋道,胶合了千疮百孔就要破裂开来的日子。萝卜丁,洋芋丁,红苕丁,青菜白菜,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撒上几把包谷面,也能凑合着填饱肚子。很多人,就是吃着这些东西,一路走过来,走进新时代的。

  那时,人口越多,就越缺粮。记得有一年,年成不好,队上的包谷减产歉收。到了冬月里,缺粮严重的人家,将一种叫抱鸡母的树皮捶烂,切成碎粒,掺上包谷面蒸着吃。还有的,挖来蒿子,去水,和着包谷面,烘着吃。我那时不懂事,以为那是什么稀奇东西,非吵着要吃,娘只好用包谷饭和人家换。那种饭,虽然粗粝,却也别有一番风味。见我吃得津津有味,娘笑着连连骂我是贱骨头。

  大多时候,老家那地方,因为土地比较出食,有一些撂荒的地,只要人勤快,红苕、洋芋,包谷饭还是够吃,能吃饱。因为娘很勤劳,开了好几块荒,种杂七杂八的,我打小就没真正饿过一天肚子。

  一进腊月,包谷派上的用场就更大了。用包谷籽炸包谷泡子,用包谷熬糖,用白包谷烙豆皮,用包谷面做粑粑,做醪糟,甚至还有人胆大包天,竟然用包谷偷偷酿酒,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但无论用包谷做的什么食物,吃起来都是那么的香甜、可口。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很少人把包谷当成主粮、细粮了,顶多用来调剂一下口味。用包谷做成的食物,也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精致有多精致,要多营养有多营养。可是,怎么吃,都不是老家当年的那种味道。

  是啊,包谷虽然还叫包谷,种子是杂交的,肥料是化学的,做工是机械化了的,那还能是原来的包谷吗?我在哪里还能找到老家包谷的味道呢?

  我深深地怀念——老家的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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