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成长的过程——从《我的兄弟》到《风筝》

时间:2022-09-03 08:32:01 阅读: 最新文章 文档下载

  鲁迅是一位文章大家,大概因此,经常有年轻人向他请教文章应该怎么写,于是鲁迅写了一篇文章来回答,题目却是“不应该那么写”,介绍了一位苏联文学评论家的主张:“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家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鲁迅说“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那么,他是充分肯定了这样的学习写作的方法了。(《且介亭杂文二集》)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朱正先生在鲁迅的启发下,写了一本《跟鲁迅学改文章》(岳麓书社XX年版),将鲁迅的原稿与改定稿一一对照,从而显示鲁迅是如何修改自己的文章的。其中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都是语文课本里的选文。老师和同学在学习这两篇课文时,不妨看看朱正先生这本书,琢磨琢磨鲁迅何以如此这般修改,这对我们加深对鲁迅写作用心的理解和学习写作,都是大有益处的。

  鲁迅提到的“作家的未定稿”,其实还有一种情况:有时作家对同一个写作素材、同一个题材,会在不同的情境下,两度,甚至几度重写,形成多个文本。将这些从同一素材生发出来的不同文本对照起来读,是很有趣味的,而且也可以学得写文章的方法。比如大家所熟悉的汪曾祺,在上世纪40年代写了《异秉》《职业》两篇小说,到80年代,由于这两个文本均已散失,他又以同名、同题材重写了一遍。研究者后来找到了40年代的文本,就将这两种文本对照起来读,读出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东西。(王枫《〈异秉〉〈职业〉两种文本的对读》)鲁迅也有过这样的两次写作。1919年鲁迅在《国民公报》“新文艺栏”连续发表了七篇《自言自语》,其中有三篇在他1925、1926年间写《野草》和《朝花夕拾》时,又重写了一遍。这就有了三篇可对读的文本:《自言自语》里的《火的冰》与《野草》里的《死火》,《自言自语》里的《我的父亲》与《朝花夕拾》里的《父亲的病》,《自言自语》里的《我的兄弟》与《野草》里的《风筝》。

  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对读的方法来学习《风筝》这篇课文。

  《我的兄弟》一文不长,照录如下——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

  我的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我的兄弟无论怎么热心,也得不到一个风筝了。

  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看见我的兄弟,正躲在里面糊风筝,有几支竹丝,是自己削的,几张皮纸,是自己买的,有四个风轮,已经糊好了。

  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也最讨厌他放风筝。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

  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都不知道了。

  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我的兄弟却将我这错处全忘了,他总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他却连影子都记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

  阿!我的兄弟。你没有记得我的错处,我能请你原谅么?

  然而还是请你原谅罢!

  我们现在就来对照阅读。

  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写作时间和文章题目:作者在1919年写了《我的兄弟》,为什么时隔六年,到1925年又写《风筝》?不过是童年的一段生活,这样一直念念不忘,一写再写,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写同一件事,为什么要把题目由“我的兄弟”改为“风筝”?这大概是我们一开始阅读就要提出的问题。但我们不要急于求答案,还是先细读文本,最后再来讨论这些问题。

  《我的兄弟》共分九段,《风筝》则有十二段。我们就分段来对比阅读。

  一、“回忆的套子”的设置

  《我的兄弟》第一段第一句就直接进入回忆:“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而在《风筝》里,第三段才有类似的叙述:“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也就是说,《风筝》在进入故事的叙述之前,还有两段描写,而且我们注意到,写的是作者写文章时的外在景物和内在的“惊异和悲哀”的心情。《我的兄弟》在文章结尾写到请求兄弟原谅就煞住了,而《风筝》又多出一段:回到开头所写的自己的心情上,还是“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如果说,《我的兄弟》是一篇单纯的客观叙述,那么《风筝》却外加了一个“套子”,将全篇的回忆笼罩在“我”回忆时的主观心境里,以“悲哀”始,又以“悲哀”终。这样一个“回忆的套子”的精心设置,是《风筝》一文的最大特点,作者的写作旨意正蕴涵其中。这是我们读懂这篇文章的关键,是应该紧紧把握住的。

  但我们还是不能立刻进入“套子”的细读与分析:其含义只有读完了正文,才能理解。

  二、变叙述为描写

  正文的故事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一)“我”和“兄弟”冲突的由来:《我的兄弟》的第一、二段,《风筝》的第三段。

  《我的兄弟》第一段只有短短的两个叙述句:“我是不喜欢放风筝的,我的一个小兄弟是喜欢放风筝的。”尽管直截了当地点明了“我”和“兄弟”的冲突的由来,但是却过于简单了:“我”为什么“不喜欢”,怎样“不喜欢”,“兄弟”为什么“喜欢”,怎样“喜欢”,都省略了。这恰恰是《风筝》要大做文章之处。《风筝》里不仅有“我”的心理分析与描写:“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而“嫌恶”放风筝(注意:这是为下文埋伏笔);而且有“兄弟”的动作和心理描写:为风筝的起落,忽而“出神”,忽而“惊呼”,忽而“跳跃”;还特意强调了“兄弟”的年龄(“大概十岁内外”),描写他的外貌:“多病,瘦得不堪”。这都是为下文作铺垫的。于是,我们又知道了《风筝》与《我的兄弟》相比,在写作上的变化:变叙述为描写,变简陋直书为精心经营文字,周密安排文章布局。

  不过《风筝》也有删削,比如《我的兄弟》第二段谈到“父亲死去之后,家里没有钱了”,这层意思在《风筝》里却没有说及,大概是为了集中笔墨谈兄弟之间的冲突,就不提父亲了。

  (二)“我”和“兄弟”的冲突:《我的兄弟》三、四、五段,《风筝》第四段。

  依然是变简单的叙述为具体、丰富的描写。比如在《我的兄弟》里,只是这么一句:“一天午后,我走到一间从来不用的屋子里”,到《风筝》里就发展成为一个过程描写:先是“我忽然想起”多日不见小兄弟;然后,记起了“曾看见他在后园拾枯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赶到那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有了这样一番曲折,就为下文“我”的不满的大爆发,以及粗暴的行为,作了情绪上的铺垫。

  紧接着的冲突,在《我的兄弟》里也是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我便生气,踏碎了风轮,拆了竹丝,将纸也撕了。”但在《风筝》里,却演化成了充满戏剧性的紧张的场景描写:先是小兄弟的“惊惶”,“失了色”,以至“瑟缩”;接着是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和“愤怒”中的一系列动作:“折断”“掷”与“踏扁”——注意:这里的用词比《我的兄弟》里的“踏碎”“拆”“撕”都要重得多狠得多,使人感到被折断与踏扁的,不只是风筝,更是小兄弟的心。

  或许更要注意的,是“我”在踏扁了风筝以后的心理描写,这恰恰是《我的兄弟》里所省略不写的:“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这里的“长幼”与“力气”,正是和上文的“十岁内外”与“瘦得不堪”相呼应的。值得注意的,还有突然出现的“敌”与“胜利”这样的描写战争的词语,这就暗示了这场冲突的“战争”实质:这是典型的长者对幼者的压迫、强者对弱者的欺凌:下文提出的“虐杀”的概念,已经逐渐形成了。

  还有“兄弟”的反应。《我的兄弟》是这样写的:“我的兄弟哭着出去了,悄然的在廊下坐着……”《风筝》则写道:“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由“哭”“悄然”到“绝望”,分量显然重了许多,这说明:兄弟精神上受到的打击,或许是更为严重的。这也为下文提出“精神的虐杀”的概念作了铺垫。

  问题更在于“我”的反应。《我的兄弟》写得也很简单:“以后怎样,我那时没有理会,就不知道了。”《风筝》在写了“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以后,又加了一句:“也没有留心”,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小兄弟“以后怎样”,他的感情有没有受到伤害,是没必要“留心”的。

  这样,从《我的兄弟》到《风筝》,鲁迅的描写不但更加具体、形象、生动,而且还加强了力度,这场兄弟之间冲突的内在的严重性就逐渐突显出来。这就孕育着下文感情的爆发,我们读者的阅读心理也随之沉重起来。

  (三)成年后的反思和补救:《我的兄弟》六、七、八、九段,《风筝》五、六、七、八、十、十一段。这一部分的篇幅和分量,在《我的兄弟》里和前面两部分差不多,而《风筝》却篇幅更大,分量也更重。可以看出,这成年后的反思和补救才是《风筝》描写的重点。

  先是反思。《我的兄弟》也说得很简单:“我后来悟到我的错处”,仅仅是“错”,“错”在哪里,没有交代。但《风筝》却说自己轮到了“惩罚”,那就不只是“错”而可能有“罪”。而且也十分严肃地说出了其中的缘由:“我”接受了西方新的现代儿童观,“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在这样的新思想新观念的映照下,原先“我”所坚持的“风筝是没出息的孩子所做的玩艺”的观念,就显得陈旧而荒谬,不攻而自破了。这样,觉悟的“我”,再反观“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的“这一幕”,前文所写的对风筝,更是对小兄弟心灵的“折断”“掷”“踏扁”,以及“我”的“愤怒”“傲然”,一下子都露出了狰狞面目,“我”终于猛醒:这是“精神的虐杀”!这一判断,是全文最浓重的一笔。这件事在《我的兄弟》里,仅仅是幼时兄弟之间的冲突,但在《风筝》的反省中,就成了一个“精神的虐杀”的事件。这有点出乎我们读者的意料,因此特别具有震撼力,但由于作者在前文的具体描写中已经作了足够的铺垫,所以这又是我们能够接受的。这就是作者用笔的力量。由此引发的,是“我”的,其实也是“我们”读者的沉重之感:“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但又并不“断绝”,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一再地重复“很重很重”,这都是对人的心灵“很重很重”的“惩罚”。鲁迅对自己的解剖,是很锋利,也很残酷的。

  于是又有了“补过”的努力。《我的兄弟》的叙述依然只有一句:“我很抱歉,将这事说给他听。”到《风筝》里就有了更为细致也更有层次的过程性描写。先是“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童年游戏的时代已过,再也追不回,补不过来了,虽然“嚷着,跑着,笑着”,心却是痛着的。这令人心酸的一笔,是《我的兄弟》里所没有的。于是,又有了另外的补救,就是《我的兄弟》里写到的:当面表示“抱歉”,但《风筝》里却揭示了抱歉背后的心理:希望接受“宽恕”而获得心的“宽松”。但结果却是“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也是《我的兄弟》写到了的,但却没有写到“我”的反应,而这正是《风筝》所要着力强调的:“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慌罢了。”“无宽恕之可言”,这就意味着,童年时所犯下的“精神虐杀”的错误,以至罪过,不仅无法补救,而且无从宽恕的。——这又是浓重的一笔!鲁迅因此把他的反省、反思推到了极点,也把文章的沉重感推到了极点:“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注意:文章特地把这一句单独列一段,就是要突出它的分量。)

  现在,我们可以回答一开头所提出的问题了:童年的这一段生活,鲁迅之所以一直念念不忘,六年之间连写两遍,就是因为它是一场“精神的虐杀”。鲁迅对任何精神的虐杀,都是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不可补救,也不能宽恕的罪过,即使是自己童年时无意犯下的罪过,也是不可原谅的,他要公开“示众”,既是自我警戒,也是警示世人。鲁迅在给两位初学写作者的信中,曾提到写作的一条重要原则——“开掘要深”。(《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从《我的兄弟》到《风筝》,就是一次思想的深度开掘。

  三、回到“回忆的套子”

  那么,他为什么要将文章的题目由“我的兄弟”改为“风筝”呢?

  我们一起来细读《风筝》第一、二段和最后一段。

  这是两段景物描写:一是眼前的、现实的“北京的冬季”;一是过去的、记忆中的“故乡”的“春天”。看起来这是相同的景物(天空中浮动的风筝),但色彩和感情完全不同:北京是阴暗压抑寂寞的:“灰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而故乡却是明亮、多彩、热闹的:有“淡墨色”与“嫩蓝色”的风筝,“发芽”的杨柳的黄绿,“多吐蕾”的山桃的嫣红。由此而产生了两个概念:“严冬的肃杀”与“春日的温和”——说是“概念”,就是说,这已经不只是自然季节给人的感觉,而是一种生存环境、人生境遇、生命状态、情感选择的象征。

  这就有了鲁迅的“惊异和悲哀”:“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但“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注意:“在这天空中荡漾”的,显然是第一段所写的“浮动”的“风筝”。因此,“风筝”在这里就成了“故乡”和“春天”的一个象征。于是,我们就懂得了:鲁迅将“我的兄弟”改为“风筝”,是为了突出他对故乡记忆里存着的“春日的温和”的怀念,以及自己曾将这“春日的温和”(风筝)、向往这春日温和的孩子(兄弟)的心,“折断”“踏扁”的自省。

  文章结尾又回到“悲哀”上来,但却有了一个出乎我们读者意料的情感的转折——

  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吧,——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应该说,这是鲁迅这篇文章中最难理解、最难把握的文字,中学生是很难懂的。因此,课堂上或许可以不讲,只是把问题提出来,留给学生在以后的阅读中去逐渐理解。中学阶段,是不可能要求学生对鲁迅作品的每一处都弄懂的,只有“有所不懂”才能“有所懂”。

  这里也只能作一点试解。在我看来,这段文字中两次出现的“严冬”是有两种不同的象征意义的。后一个“严冬”,是一个现实生活处境、生存状态的象征,所谓“非常的寒威和冷气”,突出的是生活的严酷,这是我们读者比较容易理解的。而前一个“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则是一个情感的选择、人生态度的选择问题,所谓“肃杀的严冬”是一种敢于正视现实生活的严峻,并在痛苦的反抗、挣扎中获得生命价值的冷峻的情感和人生态度;而“春日的温和”则是在回避“严冬”,沉湎于“春日”的幻想中以求得“温和”的人生。我曾经说过,人是有“避重就轻”的倾向的,大多数人恐怕都是宁愿躲到“春日的温和”中而逃避“肃杀的严冬”的。但鲁迅的选择,却恰恰相反,他宁愿“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鲁迅在写《风筝》的六天前写了一篇《雪》,其中满怀深情地写到了北方肃杀的严冬中的雪——

  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显然,这在严冬的北方晴空中“蓬勃地奋飞”的雪,正是鲁迅的精魂的升华。

  于是,我们也终于明白:鲁迅的《风筝》的“回忆的套子”,在最后一段里,将他的回忆性描写,归结为“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的选择,是大有深意的:他的这篇直面童年时的“精神的虐杀”的一幕的《风筝》,就是回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的自觉努力;他自己的生命与精神,也因此升华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境界。

  最后,还要就我们的这一次对比阅读进行一次小结。《我的兄弟》和《风筝》这两个文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前者看作一个素材、草稿,后者才是最后的完成稿。从《我的兄弟》到《风筝》的过程,是一篇文章从酝酿、准备、起草到最后形成的过程。这对我们的写作是大有启发的。许多同学常常有了写作的素材,却不知如何将它发展成为一篇生动活泼、有丰富内涵的文章。鲁迅的经验告诉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去努力:一是变叙述为描写,通过人物行动、语言、心理、外貌的描写,景物的描写,将所叙述的事情具体化、丰富化、形象化,这样就变得有血有肉,不再简陋和干枯了。其二是思想的开掘,努力探寻素材背后的深层意义,通过文章的精心布局,把它表现出来。这样,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提高我们的思想力和文字表现力的过程,也是我们的生命成长的过程。作文的真正目的、写作的真正价值也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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